2022年12月22日

道統與良知

本文拖了多天,抒與不抒之間,再拖就會黯然放棄。

趙博12月11日的《金庸武俠世界的退化史,也是中國文化史衰落的縮影》,提到中國歷朝每逢中央高度集權一言堂下,官民的學術自由收窄,學思便萎縮;趙博所據的判準,是以學術思想是否多元(異見)來決定。

我多年前讀錢穆先生某書序文,他說中國從古至今統一是常態,分裂是偶然,而歐洲(列強互征到兩次世界大戰)分裂是常態,統一是偶然,東西方相反我一直不疑,這當中也歸因於我初中唸歷史科的經驗,中一的唐虞夏商周起至中三的清朝滅亡,老師們要說好中國故事,每有政權紛爭,如春秋戰國、三國魏晉南北朝、五代十國、宋鄰遼夏金等,分裂處他們簡約兩句便跳過,雖然眾霸憑武力改朝換代,中國仍彷如始終統一,版圖廣闊。

最近十年,我偶然讀到一篇論中國統一與分裂的書的推介文,赫然發現,原來中國統一與分裂的時間,統計上相較,大致相近(或六四比),那麼中國統一是常態此話,恐怕未符史實。我翻箱倒篋去翻證錢穆的《國史大綱》、《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中國思想史》等之序言,可惜落空,但我肯定讀過上段提及的錢穆之言。

無論如何,中國帝王朝代非統一的各段時期,如春秋戰國,如魏晉,思想異見百花齊放。趙博謂「凡是王權鼎盛,文化也衰微」(00:17:00),尤其儒學,在宋明王權集中下,士人自律不發異見,儒家失去創發力,故只回溯闡釋孔孟和經書之說。

我近年對儒學在今日的文化、政治的貢獻亦屢有微詞,其守成乏新,(外王)大一統的思想更易被獨裁者所利用。此中怨語或有我外行人學識不足之因,不贅。(近年大陸推動荀學復興、儒學與馬克思主義對話兼馬化,未知此謂創新否。是憂是喜?)

然而,趙博的觀點與我相近,亦有異。

異處例如,宋明強調心性之儒學,到底是否王權壓力下文化思想多元衰落而單元化、自我審查而抱舊避新所至?

暫撇開我今日對儒學的好惡情感;就我理解,從當代新儒家的角度看,上題之所疑恰恰相反:宋明的理學心學是思想史上燦爛的一頁。

何故?

(一)
中國文化儒釋道三家思想,儒是主流,牟宗三先生在《政道與治道》新版序提出其發展有三個階段,第一期儒學是先秦至東漢末年,第二期宋明,兩期皆為儒學高峰,第三期則有待始於民國至今的香港、台灣和海外的當代新儒家圈所發展,唐君毅、牟宗三等那代學者還創獲不少。

以下摘錄牟先生原序的「三、儒家第二階段的發展」一段。

三 儒家第二階段的發展

  上面說到唐末五代是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個時期,其黑暗之所以為黑暗的原因,即在於無廉恥。說這層意思,也是要大家了解下一個階段--宋明理學。宋明理學是儒家學術發展的第二個階段,就是對著前一個時期的歧出而轉回到儒家的主流。理學本質的意義即在道德意識的復甦。何以宋人出來講學,特別注重道德意識這個觀念呢?

  自清朝以來,以至於民國以來,提到理學家,一般人就頭疼,如同孫悟空聽到金箍咒一樣。誰敢做理學家呢?可是只因為自己做不到,就用種種譏諷的字眼來醜詆、笑罵,這是清末以至於今的一個可怪的風氣。其實,道德意識有什麼毛病呢?宋明理學家主要就是喚醒道德意識,這又有什麼不對呢?有什麼可以譏笑的呢?宋明理學家之所以重視道德意識,主要即因他那個社會背景、時代背景就是唐末五代的那個「無廉恥」。人到了無廉恥的地步,人的尊嚴亦復喪盡,這就成了個嚴重問題。亦即謂文化生命沒有了,就影響你的自然生命。這句話大家聽起來似乎覺得有些因果顛倒。其實不然。一般說民族生命、自然生命沒有了,就影響文化生命;我現在倒過來說,文化生命摧殘得太厲害,你的自然生命也沒有了,一樣的受影響。抗戰以前,共產黨[……]

  我舉這個例,即說明文化生命摧殘太甚,自然生命也不會健康旺盛。所以今天大陸上,共產黨[……]

  甚至到最後,他們本身亦不會覺悟,有個結果,就是發瘋。在過去也有這種經驗,老輩的人說過,當年太平天國洪秀全、楊秀清等人打到南京,本來就已不正常了,但他們還有戰鬥力,還是不好對付,殘暴地用兒童作衝鋒隊,這和共產黨用人海戰術一樣地可惡。[……]對中華民族生命的摧殘當然更甚。這不是個大悲劇嗎?聖人說要悲天憫人,這才是可悲的事。所以廉恥不可喪盡,不可任意地斲喪。人的生命不可完全感性化,完全形軀化,完全軀殼化,就是老子所說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人的生命不能完全感性化,即表示隨時需要文化生命來提住。代表文化生命的廉恥、道德意識,更不可一筆抹殺,不可過於輕忽。所以理學家出來,儘量弘揚儒家,對治唐末五代的無廉恥而講儒家的學問。至此,經過魏晉南北朝、隋唐這一長時期的歧出,儒家學問再回到它本身,歸其本位,而轉回來的重點則落在道德意識上。

  儒家的學問原講「內聖外王」,宋明儒則特重「內聖」這一面。「內聖」是個老名詞,用現代的話說,即是內在於每一個人都要通過道德的實踐做聖賢的工夫。說到聖賢,一般人感覺高不可攀,甚至心生畏懼;實則道德實踐的目標即是要挺立自己的道德人格、道德人品,這是很平易近人的,沒有什麼可怕。我們對「內聖」一詞作一確定的了解,即是落在個人身上,每一個人都要通過道德的實踐,建立自己的道德人格,挺立自己的道德人品。這一方面就是理學家講學的重心。可是儒家原先還有「外王」的一面,這是落在政治上行王道之事。內聖外王原是儒家的全體大用、全幅規模,大學中的格致誠正修齊治平即同時包括了內聖外王;理學家偏重於內聖一面,故外王一面就不很夠,甚至弘揚不夠。這並不是說理學家根本沒有外王,或根本不重視外王,實則他們亦照顧到外王,只是不夠罷了。

  我們今天說宋明儒雖亦照顧外王而不夠,這個「不夠」,是我們在這個時代「事後諸葛亮」的說法。在當時,理學家那個時代背景下,他們是否一定覺得不夠呢?這就很難說。固然理學家特別重視內聖的一面,然他們特別重視於此,總有其道理;在他們那個時代中,或許他們亦不以為這種偏重是不夠的。外王方面,在那種社會狀況、政治形態下,也只好如此,不能再過份的要求。我們得反省一下,外王方面開不出來,是否屬於理學家的責任呢?政權是皇帝打來的,這個地方是不能動的,等到昏庸的皇帝把國家弄亡了,卻把這個責任推給朱夫子,朱夫子那能承受得起呢?去埋怨王陽明,王陽明那能擔當得起呢?所以,批評理學家外王面不夠,這個不夠的批評是否有意義,也得仔細考慮一下。在那個時代,那種政治形態下,也只好這樣往前進了。外王方面夠不夠,不是理學家所能完全決定的;不是他能完全決定的,也就表示不是他能完全負起這個責任的。我們把這個責任推到理學家的身上,這是「君子責備賢者」的批評,這是高看、高抬知識份子,這也就是唐君毅先生所說的:只有知識份子才有資格責備知識份子,只有王船山、顧亭林才有資格責備王陽明。只有在這層意義下,我們才能責備理學家,謂之講學偏重之過,不應只空談心性,仍應注意外王、事功。這還是在講學問之風向的問題上說的。(摘錄完)

(部份原序看這裡:《從儒家的當前使命說中國文化的現代意義》)

牟先生分儒學發展僅三期,且是跳躍的,相信有「道統」考慮。粗率說,道統[1]指,儒家思想最核心的觀念:良知,如何開顯、建立價值世界,及其義理一脈相承地傳續下去。

孔子言「仁」,「為仁由己」,「由己」即顯示一道德主體的覺醒,啟「內聖」之學;孔子言「禮」,如何建立合理的社會秩序,啟「外王」之學。後孟子明言性善、良知,將心性(內聖)之學的義理規模推上高峰,但「禮」的一面論述不足。荀子則順著孔子論禮而自成其禮儀之統。

孔子為宗師,孟子彰內聖,荀子促外王;故孔孟荀常並提。惟荀子的心性論歧出,外王之學亦偏向綱紀集權而促進法家思想,所以荀子在新儒家道統觀上多給排除,自有其理。

漢朝武帝獨尊儒術,其「排他性」為當代新儒所不喜,但漢朝崇五經,推儒學教育,開儒生參政,表現治權一面的開放;另方面外戚宦官弄權干政,民間遂對惡政「清議」,受打壓而至魏晉轉為學術「清談」以避禍,形成了玄學興盛的新局面,也接上了外來的佛家思想興於唐朝。然後是五代十國的混亂,佛家思想治亂無能為力。

魏晉南北朝與五代十國,人心蕩失,唯有去到宋明,對治前朝廉恥崩壞的人心,心性之學於焉復蘇,此謂撥亂返正。儒學此階段較諸先秦儒更為燦爛,良知的義理發揮得更盡徹,承《中庸》《易傳》講天道誠體、孟子「盡心知性以知天」,由此打通天道、性命,天人相通,道既超越又內在,人順天德以立人德。

所以,大家可以不喜宋明儒之論,但他們論心性,絕非宋明王權集中下思想衰落的反映。

以上是從哲學的觀點看。

(二)

以下還從錢穆先生的著作提供史學觀點。

錢先生對新儒的道統觀不以為然,這從余英時先生〈錢穆與新儒家〉[2]一文可見。文中余先生引述錢先生的〈中國儒學與文化傳統〉,說明錢先生對儒學史另有分法,以下是原文:

錢先生對於儒學史的分期發展曾先後在各種著作中談到,但最有系統也最具代表性的當推他在一九六一年〈中國儒學與文化傳統〉的一篇講詞(收在《中國學術通義》中)。他在此講中把儒學分為六期。大略言之,第一、先秦是創始期。第二、兩漢是奠定期,以經學為主,而落實在一切政治制度、社會風尚、教育宗旨以及私人修養之中。第三、魏晉南北朝是擴大期,不但有義疏之學的創立,而且擴大到史學,從此經、史並稱。第四、隋唐是轉進期,儒學在經、史之外又向文學轉進,杜甫之詩與韓愈之文都為儒學別開生面。第五、宋元明是儒家之綜匯期與別出期。所謂綜匯,指上承經、史、詩文的傳統而加以融匯;所謂別出,則是理學。第六、清代儒學仍沿綜匯與別出兩條路進行,但內容已大不相同。尤其清儒的別出在考據而不在理學,至於晚清公羊學的興起則更是別出中之別出了。

據以上的分期及其所持標準,可見錢先生的儒學史具有兩個特點:第一是他完全依照中國學術思想史內在演變的脈絡而分期,不涉及與西方的比附。第二是他顯然認為儒學是一直在發展與擴大之中,並不限於所謂「哲學」的領域。宋明理學和清代考據之所以「別出」,即在其為突破性的新發展,使儒學的內容更為豐富,但並沒有取代「擴大」與「綜匯」的大潮流。 (摘錄完)

儒學是中國文化的主流。各儒者/士人縱有不同學術範疇的興趣差異,但整個圈子海容百川兼收並蓄,綜納文(經)樂(詩)史哲等等,或者說,凡非體力勞動而重心思的學問(不計佛家)都包攝在儒學圈裡,不同時間、朝代對各類鑽研縱有不同側重,但毋礙於視整體儒學(全體文化思想)仍然在發展、擴大,故無所謂道統,亦無道統或盛或衰或斷或續的問題。

(引圖:錢穆〈中國儒學與文化傳統〉)

所以,如果認同錢穆先生的觀點,則「凡是王權鼎盛,文化也衰微」之說是不切合思想史實的;而宋明儒心性論,乃錢穆所稱之「別出」(別開生面),更非衰微之果。

不過,從中央的集權分權,看文化思想多元單元之分佈、盛衰的相關或因果關係,確是挺有意思的研究。



註(1)
道統之傳: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這初步線索源出孟子,到唐代韓愈確表,後繼朝代亦屢承此說添增傳人,到民國,孫中山、蔣介石亦以傳人自居,當中各典籍原句可參考維基【道統】。一長串人名,彷似傳人非傳理,易生誤會。

余英時先生又怎樣理解呢?下引〈錢穆與新儒家〉:

「……新儒家都有一種強烈的道統意識,但是他們重建道統的方式則已與宋明以來的一般取徑有所不同。他們不重傳道世系,也不講『傳心』,而是以對『心性』的理解體證來判斷歷史上的儒者是否見得『道體』。……由於新儒家第一代和第二代諸人對於『心』、『性』、『道體』的確切涵義以及三者之間的關係都沒有獲得一致的結論,他們的道統譜系因此也有或嚴或寬的不同。但無論嚴寬,大致都認定孟子以後,道統中斷,至北宋始有人重拾墜緒;明末以來,道統又中斷了三百年,至新儒家出而再度確立。……由此可見新儒家的道統雖然不是一線單傳,但卻仍是隨時可斷。」

余先生認為新儒的道統有兩大特點:(一)心性之理,(二)體證。

「心性之理」,通俗解,良知以漸、頓之悟而豁顯之道理;修養功夫則「體證」。

余先生以為道統之成,以上兩個條件都須滿足;傳理及傳人。「心性之理」可以各自表述,遂有門戶之見(也是錢穆意思);而體證又難,證道者稀,更因人亡而斷,剩下門戶自褒彼貶。所以弘揚中國文化背後之精神價值的道統之路行不通。余先生更以新儒對心性劃判準(哪些理是正統)是唯我獨尊行事狂傲乃「良知的傲慢」來批評新儒,打出重重一拳。

新儒學者如何回應〈錢穆與新儒家〉,其中可看李明輝〈當代新儒家的道統論〉,載於《當代儒學的自我轉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另有劉述先〈對於當代新儒家的超越內省(上、下篇)〉,載於《當代中國哲學論:問題篇》,八方文化,1996。

然而,今日看道統,更覺其重要。馬列主義入主中國改造中國文化,其唯物辯證和階級鬥爭觀跟中國傳統心性之學可謂扞格不入,荀學受推迂迴包抄,兼大一統強國夢誘動儒家學者的民族感情利便鞏固政權,中國心性之學岌岌可危矣。

還補充一句。心性之學,從儒家、史家的宏觀文化角度下,也包括道家思想,蓋彼對道與人性別有卓見,儒家亦消化吸收;另方面,倘僅從儒家針對良知而分析、論述的角度看,心性之學,通俗說,似乎也可稱「良知之學」。

註(2)
〈錢穆與新儒家〉,載於余英時《猶記風吹水上鱗》,台灣三民書局,1991。

網搜〈錢穆與新儒家〉,即見多個網站載有,我粗看幾個,繁體版、簡體版,皆無一沒有錯字漏字,使得整句語意不明,甚可錯解。所以,在此不貼上文章連結。有興趣的網友請自己網搜。

8 則留言:

  1. 史、哲學術問題,三言兩語講唔了。不如隨口噏吓引文中提到的兩點,我感受到的今昔之別。

    (一)‘’宋明理學家之所以重視道德意識,主要即因他那個社會背景、時代背景就是唐末五代的那個「無廉恥」。人到了無廉恥的地步,人的尊嚴亦復喪盡,這就成了個嚴重問題。亦即謂文化生命沒有了,就影響你的自然生命。‘’

    相對於現今社會的「無廉恥」加埋「誰大誰惡誰正確」,公理都冇埋,仲講尊嚴?宋明理學家所處的社會是否已經無咁惡劣?

    (二)「內聖外王」都係一樣。現在的「內聖」就係愛黨愛国;而「外王」呢?提都唔好提,如果唔想被控「顛覆国家政權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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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我諗中國信史三千年來最惡劣的情況,係現代某政權「站起來了」開始,將某國九成人的心性完全改造咗; 倘那政權謙虛認第二,中國歷代任何王朝都唔敢認第一。

      (二)「內聖外王」呢樣野,有位姓毛的伯伯都好渴望呢。我舊帖《魯迅命運》講過,這裡回引:

      「錢先生……分析毛如何利用魯迅,稱他英雄、聖人:『魯迅是文化戰線上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毛的目的在鋪墊自己也合乎稱聖,蓋他自詡才能比魯更全面:『誰是全面戰線上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呢?顯然是毛澤東他自己。』……」

      現今某位王帝曾以小學知識程度的謙遜令田野村民擁護愛戴,仕途暢順;今日他認為自己能文(內聖)能武(外王),堪比毛姓伯伯。當然,其他人「清議」外王之事,越俎代庖,冇大冇細,被控「顛覆国家政權罪」也是合情合理合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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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趙善軒、沈旭暉:
    《一代宗師錢穆:《國史大綱》影響下的幾代香港人(上)》
    https://youtu.be/mqKBKNKw9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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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趙善軒、沈旭暉:
      《一代宗師錢穆:如果復生,會怎樣看今日「新香港」中文大學?(下)》
      https://youtu.be/YE-sg1Jgkm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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