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7日

狄娜之奇

昨日,明報,馬家輝分析了狄娜兩事,頗精采,現轉載於下:

「奇女子」到底「奇」在哪裏?/文﹕馬家輝
——狄娜兩帖

1. 李翰祥筆下沒有她的名字

狄娜死後留下遺作自傳,其中一章憶述38年前全裸演出《大軍閥》的細節過程,表示李翰祥導演欺騙了她,讓她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演出裸戲;坊間一些報紙就此訪問了一些當年曾經參與其事的演員和幕後工作人員,他們異口同聲地說,狄娜其實在拍片現場裏被說服了,所以,拍裸戲,她其實是自願的。

兩造說法孰對孰誰?

人死無憑,只能淪為羅生門。但若純按文字邏輯推理,很可能狄娜說了真話,而其他亦沒有說謊,只因,李導演不僅把狄娜欺騙了,他連其他人也瞞過了。

對於這宗「疑似欺騙」事件,曾被李翰祥稱為「影圈中的怪人」的蔡瀾先生早於2003年10月9日的某周刊專欄內已有記述,但蔡先生沒有提過半個騙字,因他或許不知道內裏乾坤,還以為自己游說成功。該文有此一段,足為狄娜遺作的關鍵補充﹕

「《大軍閥》在一九七二年順利開拍,當時我從海外被調回來當製片經理,有麻煩事我就要上陣,片子鬧出亂子來。

怎麼一回兒事?女配角之一的狄娜拍到一場戲,李翰祥要她露出一個屁股來。狄娜說這事前沒有告訴過她,李翰祥說這個形象也是從西洋的采臣名畫得來,不穿衣服的女人躺在沙發上,只見裸背,回頭微笑,他反駁說意境很高,人家幾百年前已經畫了出來,當今是什麼年代?

狄娜關自己在化妝室中哭不出來,攝影棚中上百個演職員在等待,問題怎麼解決?

我硬著頭皮跑去敲門,狄娜紅眼聽我要講些什麼。我只有說:『你不拍這場戲當然有你的理由,我費多少唇舌也說服不了你,但是職責所在,我非來不可。人家問起,你就說我來過,盡了我的力叫你拍就是。其他的你自己做決定,我走了。』

大概狄娜看我這個小伙子說得可憐,也就乖乖地走進片廠,把這場戲拍了,出DVD時,請各位記得看。」

上述回憶跟狄娜所記絕不矛盾,因為狄娜的說法是,在蔡瀾敲門找她以前,李翰祥已先對她游說並且讓步,表示「我們會拍得很美,床掛著輕紗,鏡頭會很遠,只拍到腰肢」,但結果,拍戲時,李翰祥沒守信用,「我只顧把手上的白色絲巾蓋在肚臍以下,用手按巾遮住下部,量李翰祥亦不敢叫我把絲巾拿開,我當時還覺得李答應了我的話,我怎會想像到李翰祥竟然在沒有燈光處我看不到的背後,放了一個鏡頭而把全景取盡,見到我全裸的背影」。

如果狄娜的憶述符合事實,併合蔡瀾先生的事後追記,那就是說,李翰祥既事先沒於劇本註明需要全裸演出,其騙一也;復於拍戲現場說一套做一套,其騙二也;而在游說過程裏他亦沒讓其他工作人員得知自己處心積慮偷拍裸背,其騙三也。騙術如此高明,難怪李導演拍得出《騙術奇譚》、《騙術大觀》、《騙術奇中奇》等賣座騙戲,身是戲中人,導演本身就是「騙子」,賣座火紅,自有道理,而狄娜遺著亦令我恍悟,昔日細讀李翰祥的銀壇憶舊作品,確似未見他提過半句狄娜,以李導演對於女演員的超高鑑賞力,沒有理由不對這「奇女子」品評論斷;他曾用數千字談《大軍閥》戲裏的許冠文的幽默詼諧,又用了另外數千字談《大軍閥》裏的胡錦的風騷媚艷,可是隻字不提全裸演出的狄娜,頗不尋常,若以「小人之心」度大導之腹,很難不推斷他是問心有愧。但或許是我自己看漏了,有機會必找出李導演之書重讀一遍,他寫過厚厚一冊的《三十年細說從頭》,在1990年代已在中國大陸賣逾百萬冊,其後又寫了數冊《天上人間》,同樣大賣;這兩種書的繁體版皆由「香港天地」所出,那既是華語影史的關鍵紀錄,更是兩岸三地文化史的多姿側影,不可不讀。

2. 狄娜胸前的性別戰爭

狄娜死後,新華社於發放新聞時冠以「奇女子」稱號,可見其「奇」早已深入民心,不僅得到特區百姓認同,連內地傳媒亦喜由這角度察之看之。

狄娜到底「奇」在哪裏?

她的奇,當然是傳奇的奇,一生行事變化多端,時而是鏡頭下的艷星,時而是盛宴上的間諜;時而是宣布破產的無產階級戰士,時而是創建跨國企 業的資本主義信徒;時而是讓無數男士為她傾倒,時而把所有男人拒諸門外;時而是有著一個女兒,時而有著一個兒子……狄娜身分多元多變,令人眼花撩亂、難以捉摸、無法定性,而更妙的是,狄娜多年以來、一直以來都在訪談和著作裏流露著強烈的「拒絕定型」傾向,明明透過大眾傳媒為自己散佈了許多形象框框,卻又透過大眾傳媒公開拒絕受限於此等形象框框,如此「出爾反爾」,令人感覺到加倍難以捉摸,由此加倍感到焦慮。

這向來是大眾傳媒的遊戲規則不是嗎?公眾人物都被賦予某個標籤,律師、商人、政客、藝人、醫生……統統有個規定形象,老百姓透過這個形象框框來期待、解讀你的一言一行,若有違越,便會覺得新奇或驚訝、焦慮或厭棄;誰敢挺身打破這個框框,誰就往往會被視為勇敢或叛逆。而狄娜之「奇」,正在於她在三個層次上挑戰自己的框框﹕一是她以女性之身去創框然後破框;二是她創立的身分框框不止一個所以也打破了不止一個;三是她於打破框框之餘還勇於倒過來嘲諷框框、不屑框框。她不止把框框棄如敝履,她還轉身一腳踩在框框之上。憑此膽量,憑此無畏,得配「奇」名,實至榮歸。

在狄娜所打破的諸種身分框框裏,最廣為人知的當然是肉彈形象。她在大銀幕上以脫起家,風情萬種,顛倒眾生,但她忽然轉以豐富的知識和口才站在小屏幕前另闢新徑,嚴重衝擊了香港人對於「波大無腦」的刻板印象。從這角度看,狄娜其實是勇於也精於用肉體向男人宣戰的第一代港女,既然普羅(男)百姓愛看女人胸前的兩團豐肉,她就給你看個飽,然後再嚴正認真地告訴大家,女人不只有胸也不應該只有胸,波與腦並不對立,女人萬歲,女人有權利也有權力要自己想要的任何東西。也就是說,胸前的兩團豐肉只是狄娜的臨時借用武器,她的真正戰場不在胸前而在別處,地球很大,生命的面向很廣,她還有許多不一樣的身分戰爭要打。

但既然名為「戰爭」,男性當然也會反撲反噬,此之所以男性多年以來仍愛借用狄娜之名來代表麻將裏的二筒,這其實是說,不管你的身分如何多變,無論你的頭腦有多厲害,我對你最感深刻的始終只是一對胸前巨乳,我要永永遠遠把你的形象鎖定在巨乳之上,巨乳是二筒的代名詞,所以也就是你的代名詞,也就是你,也只是你。

對此既隱晦又明顯的性別戰爭,狄娜是心知肚明的,因此她生前多番表示「那僅是香港這種保守的父權社會對女性的揶揄」。可惜的是,到了最後,狄娜死了,父權不死,香港的文化保守幽靈仍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場域,繼續揶揄、壓制各方女性,狄娜沒法再管了,她打完了自己該打的仗,我猜,她累了,揮手人間,她決定到另一個地方再創傳奇。

但在離世以前,聰敏無比的狄娜竟又刻意在遺言裏留下了一番「傳媒理論」,這既是對「各位傳媒朋友」的最後敬告,卻又何嘗不是最後警告?——警告他們切勿於其逝後亂寫亂報她的生平新聞。高手出招,例不虛發,僅是這招,已為狄娜這位奇女子又添上一筆傳奇紀錄。

馬家輝
資深傳媒人

馬家輝強調狄娜之奇,奇在社會角色和身份的易容,要變就變,奇招突起,令得性別建制框框穿崩無措,教人眼花撩亂,拍案驚奇。

然而,小弟對奇女子之奇,未及馬大哥般驚歎她以奇技形式穿梭於社會制度間之妙巧,而在未明其本源之神秘,即係奇怪個奇。

譬如娜姐破產,明報4月2日的報導:

1962年加入電影圈的狄娜共拍過54部電影,但在70年代初,她受左傾思想影響,在1974年成為首名申請破產的港人,她曾解釋那只是為了以「無產階級」身分貢獻祖國。4年後,她還清債務,並棄影從商,在內地發展航天、太空和衛星導航系統等事業,生意額以數十億元計,成為跨國商界女強人。

破產官成旗下財務總監

狄娜在1974年申請破產,成為開埠以來首例,她表示希望成為「無產階級」,以北上報效祖國。當時外間流傳狄娜欠債達2億元,但她其後接受訪問時曾解釋,在破產4年後接受了新華社香港分社人員的勸告,把債務還清,撤銷破產令。她之後沒有再從影,發展自己的生意,而當年審批案件的破產官,之後更成為她旗下企業的財務總監。

好端端沒欠人家斗零,是不能申請破產的。但傳聞欠了2億元,是扣減了資產後的淨負債還是扣減前的賬面總額?前者算巴閉;後者卻等閑 -- 因資債相抵後可能欠的不多,狄娜不過假裝無償還能力,藉機申請破產來討好中共。

這種名義上破產,中共挑通眼眉,文革結束2年後(即破產4年後),狄娜被點破演技尚嫩,規勸最好實事求是,欠債還錢。如果債真還2億,瞬間錢從何來?

如果破產前的逾億資產老早就調離場,圍內圍外一眾stakeholders被蒙在鼓裡乾著急,可謂認真無辜。

總之整件事為虛擬。當年審批案件的破產官,其正直獨立成疑,事後他更為狄娜收為己用,這裡顯示了一貫原則 -- 只要娜姐喜歡,萬事皆可由她自編自導自演。

狄娜背後的力量來自啥、多大?狄娜不算美女,又大胸的女人多的是,為什麼她可以令周遭有能力的人士拜倒,繼而千依百順,為她源源不絕提供權力財力智力,讓她可以從容不迫地化身成多個身份和角色呢?一般民眾,包括我,好奇在此。

承上,狄娜嗜編嗜導嗜演,有皇帝般的自信和好勝,指揮若定,豈會讓人撥逆她意;可惜鋼鐵般的戰意,仍免不了會遇上滑鐵盧 – 如在《大軍閥》戲中成了李大導的羔羊,疑似被老點了。娜姐在自傳中為裸露擊鼓鳴冤,氣忿不平。

可娜姐從少就顯示了英雄本色:中二受冤即果斷棄學、十七歲瞞父母出國拍戲兼當間諜、六十年代奉子成婚但原來腹中塊肉又另有父親,等等,足見她走得很前,敢人所不敢。娜姐志在辦大事,豈會為碎瑣春色錙銖計較?是故對《大軍閥》之誘裸,恕小弟小人之心猜度,問題絕不在全裸的露了股否,而在主客權力對調的屈辱上。在權力對奕中的唬、哄、誘、騙、嗲、哭等技藝上她事後發覺原來自己還是技低一籌,輸了;鬱悶在心,於是辯稱自己從來無意當肉彈,也不以美色誘人,只係是次對奕一方理虧騙人,使她露了,是義氣博兒戲,自己無辜的,遂對輸不得的心理作自我安憮,也順給對手還以終極一擊。

依馬家輝的推論,娜姐被騙會近事實。可娜姐惜肉不會是事實。擊鼓鳴冤背後是要重新奪取權力,使對奕兩方的個人評價重新安置,更對銀幕肉彈這前身企圖洗底,叫人相信狄娜在偌大中國野史版圖上有著左右大局的政經巨頭的地位,而絕非豆丁香港的演藝正史上一個二筒皮囊的首席。大家希冀回味的,她才不希罕。

不過,我總懷疑,娜姐神祕的政商生涯中不大可能不靠點色;但我又不相信,僅僅色相可以產生那麼大的操控力;我更不相信,僅僅以娜姐一個人的智力可以在政經上叱吒風雲。娜姐,你力量的本質、來源,確係神秘。拜服。


(↑ https://www.wga.hu/frames-e.html?/html/i/ingres/05ingres.html)

後記:蔡瀾提到的采臣名畫,應是指安格爾(INGRES, Jean-Auguste-Dominique)這幅 "The Grand Odalisque" (大浴女)(1814)。采臣一名大概是誤記,或棄譯姓氏Ingres而譯了首名Jean。

2 則留言:

  1. <大軍閥>無緣一看, 但小時候偷看老豆之<新知週刋> 見娜姐雖然全裸, 但ヌ好像什麼也看不到, 娜姐前半生如何傳奇,心中頗不以為然. 馬家輝雖是資深傳媒人但寫文章不時有所偏頗(或不是時實之全部), 對娜姐之分析不太公平(偏心向娜姐了, 可能人死無謂寫咁盡, 又或怕得罪北大人吧). 貴大人分析也合理. 娜姐後半生才是戲肉所在, 但內裡文章可能要當事人才清楚了.
    [版主回覆04/10/2010 19:09:00]
    《大軍閥》有幸細路仔時睇過。露股股 嘅 ...咸濕 嘅 ...
    我係 《唐突周秀娜》 一篇中提及「文化戰爭」,正係現在文化研究既主流之一,馬家輝擅文化分析,自然會將娜姐套入去性別文化的戰爭框架來評論。(其實香港近年的八十後青年在社運上表現得這麼積極,可說正係受「文化戰爭」這套理論熏陶的結果。李小良研究模如是,馬大哥亦如是,學生亦自然如是。基督教都如是。)
    我猜想,娜姐早受中共招攬,並一直接受著特訓。70年代時她正式申請/受邀加入共產黨,又當時文革正熾熱,加入共產黨的其中資格為「無產階級」,於是有關人等幫她做盤假數,法律形式上做成破產;文革後改革開放,於是她「無產階級」的身份就再沒意義,於是有關人等又幫她做返盤靚數,賬面和法律形式上解除了所有債務。
    狄娜派頭很大,當年拍戲時已有自己的專人專車服侍,近年到無線主持節目,更是架勢。她遺言中表示殯儀不作高調,與她的風格很不對稱。我的猜測是,中共可能有批示,在2046年前50年內,香港沒曾被揭露共產黨身份的黨員,都不可自白身份(如曾育X一直逃避回應是否黨員),怕影響香港政局民情;而狄娜的黨職排序或頗高,殯禮中會有高級黨員出席,為了保密,所以不會高調安排殯儀。
    以上假說如果成立,則狄娜從演藝到多種(國際)業務,實際是由中共指派,並且為她提供不絕的資源。那麼狄娜的多種 角色變化 , 就不能說是她自主 ,而馬大哥套在狄娜身上的性別戰爭論述中所謂打破制度框框的讚頌,就極有商榷的必要。他沒考慮狄娜的力量來源,只設定為出於她個人的天才能力。
    還有,我覺得,狄娜既不想隱瞞,也絕不忌於,甚至可說自豪於共黨身份。她自曝1962年做過間諜,1974年破產要做「無產階級」,正係希望有心人能從這個線索去推斷出她的共黨角色。只係因於內部紀律,她不能直白。
    如果上文所有胡說成立,狄娜的根本貢獻就在圓滿地履行了她的國家任務 -- 在改革開放中將外國科研迂迴地引入了國內以壯大了中國實力。相比起來,她那些過渡性質的演藝事業或大家對她為女性主義奮鬥等的詮釋,就完全微不足道了。
    必須強調,以上純是猜測胡說。希望唔會招惹麻煩...

    回覆刪除
  2. 1974 年的四億不是小數目,要有本事問人家借四億才可以欠四億。這個未免嘩眾取寵,不能盡信!
    [版主回覆04/09/2010 01:28:00]
    我都猜測該是做假數。

    回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