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27日

轉載:李怡《平凡的邪惡》

《李怡:平凡的邪惡
(缺乏思考造成一個人的平凡,但也產生最大的邪惡)》

李怡FB:平凡的邪惡(2020-12-11)

(讀友Manlung Leung在我星期五的文章後留言,附上我多年前在「一分鐘閱讀」中對漢娜·鄂蘭的《平凡的邪惡: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紀實》所作介紹。這篇閱讀感想發表在2016年3月,那時正是旺角事件後不久,一些人的反應促成我要在那時候講鄂蘭的「平凡的邪惡」理論。現在美國大選中暴露的問題,或者香港許多追隨主流偏見的平凡市民,也許是促使讀友記起這篇文章的原因。鄂蘭的理論顯示,「在一個公民不思考、不以實質行動參與攸關公眾利益的政策討論、不對政治人物的承諾予以關注與監督的民主社會裏,民主名存實亡,自由繁榮只是社會集體的虛妄想像,無法長久延續。」我翻閱舊作,也想重溫這篇4年多前的文章。)

《平凡的邪惡》(2016年3月)

不久前,朋友給了我一部電影的DVD:《漢娜·鄂蘭:真理無懼》,封面有一行宣傳語:「HER IDEA CHANGED THE WORLD」—— 她的思想改變了世界。我知道漢娜.鄂蘭這名字,但沒有讀過她的著作。這部電影,主要介紹這位思想家參加耶路撒冷審判的前因後果。當時她應《紐約客》雜誌邀約撰寫採訪專稿,提出「平凡的邪惡」理論(the banality of evil)。這理論對於社會普遍關於邪惡、是非的認定來說,提出了顛覆性論斷。因此,我也特別找來漢娜·鄂蘭的書《平凡的邪惡: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紀實》閱讀。

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德國猶太人,1906年出生於德國,在海德堡大學哲學家亞斯培(Karl Jaspers)的門下,取得哲學博士學位。1933年納粹政府掌權後,鄂蘭流亡到法國,1941年到了美國,並於十年後成為美國公民。她曾在加州大學、普林斯頓大學、哥倫比亞大學、芝加哥大學等擔任教授。1954年獲美國藝術與文學院文學獎。她的著作有《極權主義的起源》、《共和危機》、《黑暗時代的人們》、《在過去和未來之間》等。1975年12月去世。

正義與邪惡問題

1961年4月11日,在以色列耶路撒冷法庭中,展開一場令全球矚目的納粹戰犯審判。受審者阿道夫.艾希曼(Otto Adolf Eichmann)是納粹德國在東部佔領區內大規模屠殺猶太人的執行者之一,雖然並非納粹政權的高層決策者,但在猶太人滅絕上扮演重要角色。

漢娜.鄂蘭全程參與此次的審判活動,透過現場的實際觀察,以及對歷史的大量分析,提出了「平凡的邪惡」的概念,是正義與邪惡問題的經典論述。

納粹軍官艾希曼將上百萬的猶太人送上通往死亡的列車。納粹政權倒台後,他逃到阿根廷。1960 年,他被以色列特工綁架,次年在耶路撒冷受審。

艾希曼在法庭上說,「我無罪」,因謀殺罪起訴他是錯的:「我從來沒殺過猶太人,也沒殺過非猶太人,我從來沒有下令殺人。」

在獄中定期探訪他的牧師也說,「他顯然不是個狂熱的反猶太主義者。他『個人』從未有任何反猶行為。」精神科醫師一致認為他很正常;他對妻兒、父母兄弟姊妹態度「不只正常,還堪稱為理想典範。」

他認為自己只是個守法的人,他的一切行為都只是在履行職務,而他在希特勒屠殺猶太人中所扮演的角色只是偶然的,因為任何人都可以取而代之。

漢娜鄂蘭在書中描述他的最後陳述:「他從來沒有憎恨過猶太人,也從來沒有殺人的意願,所有的罪行都是來自對上級的服從,而服從應該被譽為一種美德。他不屬於統治階層,只是個受害者,受罰的應該是領導階層。艾希曼說:『我不是那個被打造出來的禽獸,我是謬誤的犧牲品。』」

鄂蘭說「艾希曼既不陰險奸詐,也不兇橫;他格外勤奮努力的原因,就是因為他想晉升,而我們無法認為這種勤奮是犯罪……. 他並不愚蠢,只是缺乏思考能力——這絕不等同於愚蠢,但卻是他成為那個時代最大罪犯之一。」

缺乏思考產生最大的邪惡

缺乏思考造成一個人的平凡,但也產生最大的邪惡。漢娜鄂蘭書中提出:「艾希曼在臨終一刻,似乎總結出我們在人類漫長罪惡史中所學到的教訓——邪惡的平庸性才是最可怕、最無法言喻、又難以理解的惡。」

鄂蘭提出了「邪惡的平庸性」的概念。邪惡本身並非如希特勒般狂暴,而是可以平凡無奇地展現在任何人身上,並且其發揮的作用絕對不亞於血腥屠夫。

平凡的邪惡,是因為我們缺乏思考。思考等於做評斷、分別善惡對錯。思考就是要先學會從他人角度切入問題。

艾希曼如能假設自己是猶太人就會說出這樣的話:「我是德國猶太人,跟數百年前的祖先一樣,我在這裏住了一輩子,跟其他德國人具有同等的居住權,政府無權剝奪我的公民身分、工作、甚至性命。」但實際上艾希曼沒有這種同理心,他追隨當時的主流偏見:既然政府說猶太人不是德國人,那當然不能把他們當成德國人,政府說猶太人是壞人,他們當然絕非善類。同樣的道理,如果我們認為凡是被判死刑的人,便必定是窮凶極惡的壞蛋,或凡是使用暴力,不論施暴還是抗暴,都危害社會,如果這樣想,那便與艾希曼犯了相同的錯誤。「道聽途說」會被視為理所當然,此外,既是道聽途說便沒有人需要負任何責任。

鄂蘭期待看到具有思考能力、願意負責、勇於質疑的人民,願意設身處地、從他人立場思考問題所在的人民。而實踐這種思考模式的首要條件,便是與他人建立關係,所以鄂蘭鼓勵我們學習與他人相處,對需要援助的人伸出雙手。只要我們不再質疑那些令人安心的政治常態、只要我們不再關心那些事不關己的議題、只要我們漠視他人需求,邪惡的勢力便會開始大舉擴張。

「在政治中,服從就等於支持。」漢娜·鄂蘭以艾希曼的審判為實證案例,說明當社會上大多數人不思考,集體的瘋狂,最終將把整個社會推向極致的犯罪。她認為,真正的自由來自於公民實質參與政治。她的理論思想對後世民主社會帶來深刻影響,在一個公民不思考、不以實質行動參與攸關公眾利益的政策討論、不對政治人物的承諾予以關注與監督的民主社會裏,民主名存實亡,自由繁榮只是社會集體的虛妄想像,無法長久延續。

鄂蘭在書中追究與納粹合作的猶太人領袖。她說「猶太領導人的角色無疑是整個黑暗故事中最陰暗的一章」,這讓很多人批評她對猶太人沒有特殊的同情。

對於有人批評她不愛猶太人,她的回應是:「你說的很對──我並不被這一類的任何『愛』所打動,原因有二:首先,我這輩子不曾『愛』過任何民族或團體──無論是德國人、法國人、美國人,還是勞動階級,我真正愛的只有我的朋友們;其次,我所知道和相信的愛僅僅是對於一個個具體的人的愛。」

鄂蘭在本書的核心主張就是,只要你參與了執行,你就要負起責任,就是有罪。

本書最後一段她說,法官應該有勇氣說:「我們關注的重點是你實際的作為,而非就你內心和動機是否可能無罪,也並非你周圍的人是否有犯罪的可能。」「我們假設,你之所以成為這個大屠殺組織中的一個工具完全是出於壞運氣,但這不影響你執行大屠殺政策的事實。在政治中,服從就等於支持。」因此就要負擔責任:「這就是你必須被處死刑的理由,也是唯一的理由。」

9 則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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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多謝狂兄。新年心想事成,身心康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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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平凡的邪惡也是邪惡, 只是將邪惡分等級, 所以, 其實始終是邪惡。
    就好像容海恩說她的善良角度一樣,如果善良分角度, 那明顯包涵不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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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香小姐可能誤會了文中「平凡」(或平庸,banality)的意思,它不是指某種程度,其上下有更、極度之類的比較等級,而它則屬普通、中規中矩的標階意義;不,絕非這意思。

      普遍相信,邪惡是出於人的自私人性,譬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出於極端的利己心而摧毀他人,但漢娜·鄂蘭 從艾希曼受審判中的反應、表現,發現他並非貪利自私的極端小人,而是守規矩,對上司、體制都忠心、服從的人,他的智力不比別人高,也不比別人低,總之,他就是平凡而普通的一個人,艾希曼自辯說,他從來不恨猶太人,也沒下令殺過猶太人,他只是按照指示,完成職責上的份内事,而恰恰這種人格的平順、忠心、服從,使他對所做的一切不加懷疑、思考,將要處理的無數猶太人「非人化」(曱甴?),安排他們「被清洗」。不思考、缺自覺、盲按本子辦事,這種乖、順,成就了邪惡,謂之「平凡(平庸)之惡」,其較諸真小人更可怕,隱於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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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既然是「艾希曼自辯說」, 那證明只是他為自己說好話吧﹗
      「不思考、缺自覺、盲按本子辦事,這種乖、順,成就了邪惡,謂之「平凡(平庸)之惡」這應該是作者替他辯解。

      事實擺在眼前,他就是幹邪惡的事, 問題是主導還是協助, 其實都是幹同一件事。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 有人批評作者有為納粹辯護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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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平凡之惡》那本書我還未找來細讀,不過套戲《漢娜鄂蘭:真理無懼》我睇過。鄂蘭被批評係因為書中她指責了很多猶太領袖太軟弱,還幫助納粹黨驅逐猶太平民以自保,換言之,平凡之惡中也包括了貪生的「平凡」的猶太官員和領袖所共犯的邪惡!猶太族群批評她中傷了自己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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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筆陣:大清帝國的分而治之,與新香港的權術 /文:沈旭暉

    【明報文章】04/01/2021中國歷史科從來是一座寶庫,有心人可以用來洗腦,也可以用來訓練獨立思考,就看能否學以致用。雖然中國執政黨來自馬列主義道統,但說到統治權術,借用中國傳統帝王將相權謀之處甚多,至於處理中央與邊陲關係,同樣充滿歷朝歷代影子。近年興起的「新清史」學派,開始顛覆了傳統史觀,強調滿清是一個「內亞帝國」,與各族關係就像鄂圖曼帝國、蒙兀兒帝國那樣多元,而不是傳統教科書強調的單純中央集權、分而治之。問題是「歷史話語權」和「歷史現實」不一定一樣,中央集權、分而治之那一套論述假如是政權所好,那就是「事實」。我們不妨從官方教科書列出的「政策」,看看對今日面目全非的「新香港」,有沒有可參考之處?當然,《國安法》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1)高壓、懷柔:「一手軟、一手硬」
    大清以絕對少數派入主中原,對漢人一方面施以高壓,「留髮不留頭」,大興文字獄,另一方面又大興科舉籠絡、羈絆士人(也就是當時的社會賢達),令他們不知道在求取功名、吃喝玩樂以外,存在其他人生意義。香港在回歸23年後,不但「人心未回歸」,香港人身分認同還愈來愈強;最終出現200萬人大遊行,連淺藍、中藍也明顯對政權不滿,這是令北京徹底改變對港政策的關鍵,令高壓一面完全出爐。警察「武警化」、以「限聚」之名變相戒嚴,大舉秋後算帳,天天清晨6點上門拘捕異見者,而對涉犯法的自己人視而不見,是其中一面;以國安法之名,對一字一句、一個口號上綱上線,恰如文字獄,這是另外一面。但對合作的識時務「俊傑」、collaborators,即使質素如陳百祥先生,卻也會賦予紫荊星章,樹立了唯「才」是舉的懷柔樣板。這些方針,假如熟讀歷史書,莫不似曾相識,只是專有名詞變成共產黨的「一手軟、一手硬」而已。

    (2)「改土歸流」
    大清對西南部少數民族聚居地,採取「改土歸流」政策,逐步把控制當地的世襲土司一類地方勢力,換成朝廷派出的「流官」。哪怕不少土司早已完全馴服,依然被擔心成為「本土主義」溫牀,也是為了避免他們「下有對策」,唯有從外部派到的新移民才值得信任。在北京眼中,香港「一次回歸」全盤失敗,不過「換旗換督」,不少歸順的建制派陽奉陰違,都是「土司」一類的地方既得利益集團,他們包括真正的「土司」像新界鄉議局,也包括地產黨、公務員黨等「deep state」。既然「二次回歸」,「改土歸流」自然提上日程,日後公務員除了要宣誓效忠,更重要的是政務官的組成,必然變成以中國內地留學生為主軸;整個香港的真正負責人,自然也由曾蔭權、林鄭月娥一類「土司」,變成中央任命的「流官」;在港英時代實質上負責承擔部分稅收責任的地產黨,也會逐步被換血為內地既得利益集團,例如橫空出世的「紫荊黨」們。

    (3)「崇其教而抑其政」
    對西藏,大清則另有政策,一方面對達賴、班禪等十分尊重,顯示對藏傳佛教的高度認可,作為滿清的官方信仰之一(畢竟薩滿教很難在現代社會普及化);但同時又要避免西藏得到現代化管理,加上以金瓶掣籤的方式干預其內部運作,以免尾大不掉。在「新香港」,自然也需要某種「信仰」,雖然代表這信仰的激進建制派、乃至紫荊黨一類「新香港人」會暫時得到表面的信任,但其實同樣也是花瓶。政權鼓勵他們宣揚「土生土長愛國主義」,以此作為「新香港意識形態」,但也不見得會讓他們掌握真正的權力。一如大清對西藏貴族不放心,北京對香港的海歸派、內地精英其實也不盡放心,擔心他們成為一個又一個馬雲,還是要在內部摻沙子。

    (4)「絕其智而用其力」
    大清對蒙古人則是「絕其智而用其力」,將驍勇善戰的蒙古騎兵編成八旗,卻以盟旗制度將之分黨分派,以免其過分團結。蒙古王公與滿清貴族通婚,但不能與漢人交往、不得學習漢文化,這是政權刻意讓蒙古各部低度開發、不能接受高深教育。在「新香港」,最有需要「用其力」的人只有一種,就是中環金融人,他們與國際接軌,也與國際既得利益集團互通,只要繼續讓中國資金「走出去」、國際資本「走進來」,香港其他的一切就算全部消失,在北京眼中,這依然是「一國兩制」,而且還是成功的「一國兩制」。對金融精英,政權大舉宣揚紙醉金迷的享樂主義,一方面強調抗爭搞亂香港、影響搵食,與共產黨對着幹是螳臂當車,另一方面容許中環精英炫耀富貴生活,一如蒙古王公那樣被供奉起來。其實只要中環精英覺醒,很容易明白自己的潛力,但在整個「新香港」氣氛下,政權要「絕其智而用其力」,則作別論。

    (5)「抑其教而離其民」
    對信奉伊斯蘭教的回民,大清刻意壓抑這個當時國內最國際化的宗教,並在回民內部製造分化,以免他們團結一致。同樣的精神,自然也在「新香港」出現,目標當然不是穆斯林,而是基督徒、「港英餘孽」。他們的西化價值觀、意識形態,都要被不時批鬥,也要讓他們內部不斷分裂,這既是防止出現有系統的抗爭,也是避免他們和「外部勢力」勾結。從前也是統戰對象的溫和民主派,現在只要有了「爭取民主」的原罪,也已經是敵我矛盾;「民主」變成政權要壓抑的「宗教」,再變成「滋生分離主義」的敵人,然後硬生生把大多數土生土長的香港人逼向對立面,這卻能夠在「大內宣」弘揚「愛國主義」精神。當年大清對回疆各部最為殘暴,但經手人例如乾隆、左宗棠都是一代名君名臣,根據「主流史觀」,何曾有人對他們的功業提出異議?

    (6)「防夷章程」
    面對未知底細的西方洋人,大清在康熙短暫的開明日子後,開始逐步鎖國,到了乾隆朝,更出現《防範外夷規條》,內裏列出的所謂「防夷五事」,包括禁洋人僱人傳達信息、禁洋婦來華、禁外商在廣州過冬、禁借洋人資本及聘請漢人役使、洋商的廣州寓所要被定期檢查。這背後的精神,根本就是國安法。想不到在21世紀,中國又再度以敵我矛盾的態度看待西方世界,連帶在好比當時廣州的香港這個最國際化的城市,也要一切推倒重來。
    當然,歷史不會重複,以上政策更不可能簡單對號入座。但我們身在香港,畢竟要理解中央政權是如何思維,一言以蔽之,就是對權力有最強的欲望,也有最嚴重的不安全感。很多我們覺得理所當然的common sense,放在那個權力框架當中,就會得到截然不同的上綱上線。這樣的思維,自然令人窒息。
    但現在不是嘆氣的時候,而是要學會如何在窒息的環境,繼續捍衛正常生活,以及我們真正的信念。踏入2021年,說明天會更好明顯是騙人,但漫無目的之「放負」,未免不負責任。以史鑑今,必然發現一個命運共同體的組成,必然經過苦難共同體這階段。這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香港人加油。
    GLOs創辦人、中大社會科學院客席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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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篇值得閱讀的文章,
      雖然, 你我都早應該了解箇中道理,
      但是由沈旭暉娓娓道來, 仍然是非常值得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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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對,條理精簡。
      謝謝香香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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