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宅族的凋亡

本文寫於2009年9月，投稿明報不果。2011年6月一眾模型網友論及otaku，我記起此文於是張貼於Yahoo blog。今日執拾舊檔發現，重貼。也做了輕微標號改動：加入序號（一）（二）（三）讓前後節分明；「岡田的三分...精英宅自居」一段補上頭尾括號；「這就是岡田的觀點」的「這」字改為「以上」。

（年前Blogspot改版，近日發現原來新版接受直接匯入Yahoo blog的搬家包而不會漏失帖文、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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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宅族的凋亡---岡田斗司夫的新作《阿宅，你已經死了！》

（一）
禦宅族（otaku）一詞，現也簡稱「宅」，起源於八十年代的日本，本指在動畫、漫畫、電腦遊戲（三者簡稱ACG）中，任一方面有專精知識和技術的死忠擁護者。

在香港和台灣的網界，單字「宅」的別義已差不多獨立為「愛待在家」的中性意義。但本文所說的「宅」，全指禦宅。

日本有號稱宅王之王的岡田斗司夫，認為真正的禦宅族絕非只會痴迷ACG和單方面接受作品信息的玩家---宅人還須有高度的詮釋能力，能解讀作品中每個符號的技巧和意義，能評論其中優劣，也能帶動輿論監察廠商的生產質素；宅人甚至能直接生產作品。

(年輕時的岡田)

今時今日，禦宅族的概念已延伸到各個次文化的嗜好圈子，泛指對自己的喜好有批判能力，對作品信息能知所取捨的專家。他們心態廣闊，開拓前景觸覺敏銳，閱讀廣泛，反思深刻，甚至能跨科比較不同次文化之間的關係，通過互相對比，整理定位，發揚自身次文化的核心價值和精神，無私地跟大家分享自己的心得。

有人說御宅不外乎「玩得精者」，扯到次文化發揚，是否陳義過高了？其實絕不。

宅族中的同人誌應該最能夠彰顯箇中的文化自覺。不靠主流媒體而自資出版自創小說、自繪漫畫，同人必然要處理諸多問題如：寫什麼、畫什麼、如何表達、什麼風格、如何推廣、如何管理、如何跟志同道合者凝聚力量、活動對我有什麼意義、對讀者有什麼意義、文本有什麼經驗或理論依據、如何挖掘問題、是否發揚什麼人文關懷等等。這些操作全都反映著宅作者的世界觀價值觀等信念。

所以，禦宅族，是對某次文化擁有豐厚知識，能言志載道的一個族群。專識和載道，兩者並兼；絕非只會消費，商品堆疊滿屋，將產品硬知識背得滾瓜爛熟，或將遊戲打爆的人就可成為阿宅。

修練成宅人其實挺難，但好騖者仍然絡繹不絕。

（二）
岡田斗司夫，在2006年5月24日東京新宿一所名叫“Loft/Plus One”的會場所舉辦的一場座談會中，宣稱「御宅已死」。這番言論隨後引起御宅界正反兩方的大辯論。

《阿宅，你已經死了！》(台灣：時報)(2009)，便是岡田為「御宅已死」的宣言而寫就的新書。

從歷史的角度，岡田將御宅分成三代。

第一代是「貴族主義」的一群，第二代屬「精英主義」。兩代人都主動自發，並自覺能力愈大責任愈大，有研究和弘道的志向。岡田自承橫跨第一、二代。

第三代，指約於九十年代受日本社會環境所寵壞，被消費主義洗腦而對疾飛的商品市場應接不暇的一群年青消費者。由於第一、二代人努力洗脫了「御宅＝廢柴」的污名，加上外國歐美的褒舉，宅目成了潮名，第三代便充斥著一群湊熱鬧兼魚目混珠自詡為宅的潮民。

（岡田的三分，在我看來，雖有縱軸歷時的分層意義，彷彿是老、中、青三代，但其實可視為御宅對自身興趣嗜好如何操作的三種型態。年青新宅如果深信貴族和精英的一套觀念和實踐，他/她就可以貴族宅、精英宅自居。）

第三代因為追商品趕潮流而無暇作理論或者跨領域的深度反思，所以只會「萌」。「萌」原起於對美少女或ACG女角的動心，現泛指對ACG作品內容如某文字句段、繪本、塑形成品、人物、場景、設定等特徵的剎時觸動、亢奮、傾倒；可說萌族以有否feel、是否high為精神重點。岡田稱此現象為「自我感覺至上主義」的反映。

第三代缺乏理論裝備和大同理想，只集中在個人的感覺和快樂上，因此對第一、二代御宅的宏大義理論述很反感，反過來要排擠第一、二代。另方面有否feel之主觀，激生了第三代萌族間對不同萌法的競爭褒貶，由是各起山頭，令整個宅世界在理想和志向上分崩離析。

又第三代一方面強烈要求別人---無論宅或非宅---認同和尊重他們嗜好的小眾性，但自身又不願意認同和繼承整個御宅傳統的共通文化和精神特質(和而不同、深入研究、言志載道)，結果是第一、二代的抱負無以為繼而隱退，第三代則學藝不精和排他性強，固步自溺於情緒感覺，於是整個御宅族實質上走上了凋亡之路。

以上就是岡田的觀點。

（三）
可以說，整個過程一如經濟學說的「劣幣驅逐良幣」：在市場(商機)的過度操作和潮流的猛噬下，產生了揠苗助長和囫圇吞棗的雜質劣宅，他們在這短短十多年間狂風掃落葉般將良宅驅走了，或者主導了整個御宅族文化。

當然，從市場的觀點看，御宅的福地仍在擴大，商機無限。但對良宅如岡田而言，滄海桑田後無來者，不無感傷。

近廿多年來，日本人擅於創立名目概念，如人妻、腐女子、乾物女、籮莉控、萌、水著、巨乳、援交等等，背後或有傳媒和商人對市場的刻意操作，志在建構話語權，製造流行文化新分類，藉此推動潮物產品和服務經濟。然而，撇開商業操作不議外，名目和概念上，御宅族是否會消亡，極大程度決定於御宅的定義。

如果御宅根本等同擁躉、粉絲、狂熱者等等，則這些詞彙不過全是同義詞。粉絲絕不會消亡，並且市場勢將愈來愈龐大。

那麼自挺為宅而不願被稱為粉絲又有什麼作用？既然堅持要升級為宅，這裡必是出於一種優越感、成就感，由此顯示御宅比諸粉絲狂迷在概念上必有分別，而那，我認為，正是御宅的第一、二代(如岡田)所經營而寓藏在概念中的含意---有專業和抱負的心。

雖然，有人說岡田對御宅的定義有美化傾向，但不這樣掌握御宅的概念，確無從區分宅(otaku)與迷(fan)。也因為專業和抱負都暗喻人格價值，衍生榮耀，這在擁躉、迷、狂熱者的概念中皆所欠缺，所以入門消費者才急於自詡為宅，從中預支和剝削當中的虛榮。

無奈的是，專業要求努力，抱負要求承擔和深邃的前瞻視野，兩者都不能通過付鈔消費就可以獲取，所以這也正是第三代所欲逃避的。

「阿宅已死」，從市場上講，岡田或許錯了。當一個詞彙在行業內成為一個正面的著色詞，它就會為行內人普遍所利用，縱然受指涉者名不副實。

名義上，宅人永不會死。

(岡田斗司夫)

後記：岡田意下，第一代的貴族宅，根本不在乎被外人怎樣看，屬宅不屬宅幹啥？有才就是有才，抹不掉，跟名義標籤無關，也不會以宅的名義來嚇唬人。正如莎翁名言，無論玫瑰何名，它還是依樣芬芳。這可謂真宅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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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